味道这个词,跟在上海这座城市后面,往往会换成另一个近义词:腔调。
城市是有味道的,重庆的辣,无锡的甜,这是源于味道本意的认知。而汉语有个修辞方法叫通感,于是,原本是唇舌专属的味道,可用的范围就扩大到约等同于气质,一种需要全身上下的毛孔来感受、连城市上空的空气都被沾染的东西。
那什么是上海味道?
《阿飞正传》结尾,梁朝伟骑马觅马,英雄暗老,电灯下面数钞票,数清一沓,放进西装内袋,再数一沓,拿出一副扑克牌,捻开细看,再摸出一副。接下来梳头,三七分头,对镜子梳齐,全身笔挺,骨子里疏慢,最后,关灯。这半分钟,是上海味道。
这不是我说的,是金宇澄说的。《阿飞正传》的背景是上世纪60年代,到了金宇澄的小说《繁花》,时间推进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繁花》是不折不扣的上海味道,语言是地道的沪语。小说开头,“陶陶说,长远不见,进来吃杯茶。沪生说,我有事体”,一来一去,一股熟悉的力量,好像搬了一把藤椅,坐在上海的弄堂口,听伊讲闲话。
味道这个词,跟在上海这座城市后面,往往会换成另一个近义词:腔调。如果说味道是一个不带感情色彩的名词,那么腔调,虽然不褒不贬,却总让人起了审视一二的兴致。
《繁花》要拍成电影,也是王家卫执导。人们对这位把《花样年华》拍得摇曳生姿的导演,寄予了重现上海腔调的厚望。只是千呼万唤,放出一只预告片,被群嘲“画面像广告,台词像郭敬明”。电影未上映,不好作评价,但看来所谓上海腔调,只靠灯红酒绿,或者只靠家长里短,估计都不太灵光。
一座城市成全一部剧。这一年以来发生在上海的文艺作品,一是《爱情神话》,一是《心居》。《爱情神话》没有原著小说,但导演兼编剧邵艺辉创作过一部短篇小说集《人类要是没有爱情就好了》,这在电影开头,变成了一场让李小姐看得潸然泪下的话剧的名字。《心居》的同名原著小说,作者滕肖澜,出生于上海的上海作家,此前作品《海上明珠》《上海底片》等,从名字就能看出她的创作偏好。
成功的城市小品,如《午夜巴黎》,跟着导演镜头一路逛过罗丹博物馆、橘园博物馆、莎士比亚书店,海明威、菲茨杰拉德、达利、毕加索,这些人在这些房子里发生的事,构成了巴黎。
讲上海的文艺作品,房子的特色也很鲜明——外滩的万国建筑,弄堂的石库门建筑,一簇簇的写字楼,一爿爿的便利店。上海的人在各种房子里的各种活动,就像在人声鼎沸的城市上空撒了一把海盐,味道蒸腾而出。
这两部作品也没能例外,人物没有高到汤臣一品,也没低到合租隔断间,就是普通人家,还把时间线拉到了当下此时。讲过去未来的事,和讲当下的事,观者的感受是不一样的,前者像听说书,讲的都是“不关我事”,后者像看新闻,会忍不住推己及人。失去了距离产生的陌生美感,腔调就要特别警惕,别一不留神变成拿腔拿调。
《心居》从书名就盯住了房子,有嫁到上海想买房子的新上海人,有手握多套房子的老上海人,有人去菜市场是要顺手拿几根小葱的,有人为了购房资格是可以假结婚的。《爱情神话》就更丰富了:老白在自家老洋房里开业余画班,去美术馆办画展;李小姐蹬着Jimmy Choo的高跟鞋,带着女儿和妈妈挤在老弄堂;他们去小剧场看话剧,在街边咖啡馆谈爱情和哲学,也买打折红酒和批发价裤衩。
以上种种,其实并没有跳出我们对上海的刻板印象。所以,刻板印象并不是假,只是失之偏颇。没有任何一个形容词能描画出一个完整的上海,只有当这些情节和细节,那么矛盾、又那么和谐,让人一看就不是编出来的,上海的腔调才无比真实。
而且随着时代更迭,腔调也会发生微妙的变化。和《繁花》一样,滕肖澜在《心居》中使用了大量沪语,“晓得,笃定”。相似的用词,落在同一城市空间,语言没变,人和事,时过境迁。但在上海的腔调中,还是有一些不变的精髓,比如无害的野心、不失温热的精明、洇入人间烟火的妥帖。就像菜市场里那根小葱,顾客拿是一定要拿的,但不会拿多,摊主说是一定要说两句的,但不会拦着,双方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一来一去,一股熟悉的力量,进退不逾矩。
要了解这些,除了亲身实地体验,最好的方式就是跟着书或影视剧。王安忆《长恨歌》的弄堂,颓废旖旎;金宇澄《繁花》的弄堂,市井闹猛;滕肖澜《心居》的弄堂,人心推移。
初来乍到的人,想要一份城市闲逛指南,那最有上海腔调的是武康路巨鹿路安福路愚园路衡山路茂名南路永嘉路长乐路;而定居在这座城市的人,周末闲来无事,还是可以去这些地方。
这说明,上海的腔调,不是只出口不内销的“网红”,而真的是由内而外的需求。具象一点,比如,上海拥有全世界最多的咖啡馆,而老阿姨们去KTV聚会,保温杯里灌的也是家里自己磨的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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